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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创作唤醒了我的乡村记忆

 文章来源:湖南宣传 编辑:张沁心 时间:2023-05-23
  大约十年前,我读《三槐堂王氏五修族谱》,先辈的故事让我有了写作冲动。1949年3月5日,同我县相邻的辰溪兵工厂被土匪张玉琳等抢劫,三万多支枪械流落山林,众多山头大王据寨称雄,不少县城被土匪洗劫。我村一位大革命时期参加地下党的老革命王楚伟策动在县自卫总队任副队长的族叔王悠然,带回县警察中队和县自卫总队部分人枪,再发动村里进步青年成立保乡护民自卫武装。王家族人知晓大义,有能力的人家争相捐钱捐粮,筹资购买武器支持自卫队。不久,我族上这支自卫队加入共产党领导的“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为解放溆浦和湘西剿匪立下功勋。
  族上参加“湘西纵队”的人,按辈分都是我的祖父辈、伯父辈。我小时的记忆中,他们都是普通农民,辛勤劳作到终老。当我意识到他们都是英雄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我有一种作家的职业自责,一定要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这是我想创作《家山》的最初动机。但是,当我研究了那个年代中国各地乡村的史料,小说的格局又更为开阔了。小说的明线是沙湾村的烟火日常,伏线和背景是百年中国的风起云涌。
  《家山》里描写的沙湾,其地理环境、村落形势、四季物候、社会结构、伦理体系、乡风民俗和历史文化气脉,大多依着我出生地漫水的样子描摹虚构。小说里的万溪江可以看作溆水,齐天界、豹子岭则是雪峰山区常见景致。旧官道从溆浦县城过来,经过漫水村往南通向邵阳。村子南边田垅官道上有个地名叫“下马田”,出村北边田垅官道上有个地名叫“上马塬”。人过漫水村,“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不知是起于何时的规矩。我奶奶到老都爱讲一个故事:当年在外当军官的王禹夫骑马回乡,到了下马田就下马步行进村。王禹夫远远的看见我爷爷了,赶紧勒马站立,等我爷爷过来了,他按辈分同我爷爷打了招呼,才牵着马离开。我爷爷奶奶是穷人家,他们得到这种尊重,一辈子都把这事挂在嘴边。《家山》里抗日将领陈劭夫的原型就是王禹夫,但从原型到小说人物有巨大的虚构飞跃。
  陈齐峰的原型就是组织革命武装加入“湘西纵队”王楚伟。《家山》里写齐峰让同志假扮强盗到自己家里打劫,筹资购买枪支的故事也是有史实原型的。1929年前后,溆浦县共产党组织遵照上级指示,成立革命武装缓解江西苏区压力,但苦于没有门路筹资买枪,一位家境殷实的党员同志提出,假装把他绑票了,问他家里要钱。这个方案最终没有实施,我在小说里受此启发虚构了齐峰让同志到自己家里“打劫”的故事。临解放的时候,当地报纸登消息说王楚伟被害了。他家里为他办了丧事,祖茔山上垒了他的衣冠冢。一个深夜,他老父亲听到有人敲窗户,一听是王楚伟的声音。老父亲吓得要死,说:“儿啊,家里没有对你不住,已好好为你做了佛事道场,你不要回来害自己家里人!”王楚伟隔着窗户说:“爸爸,我没有死。我把手从窗格子伸进来,你摸摸是冷的还是热的。”王楚伟潜回家中躲藏,直到后来组织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正如小说里写到的。
  《家山》唤醒了我全部的故乡记忆,包括乡村历史记忆、血缘亲情记忆、人文自然记忆和文化审美记忆。写小说,故事好编,日常难写,但我习惯写日常生活状态。传统乡村生活是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等中国哲学的人间样本,人们日常起居、春种秋收、婚丧嫁娶、年节往来,都应时应年应景。《家山》中的婚礼和葬礼等民俗礼仪皆严格依据生活原生态描写,但又依据人物性格及小说情节需要进行文学处理,蕴含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生存智慧和生命哲学。扬卿和瑞萍结婚正值春节,小说把孝亲友悌,夫妻和谐,儿孙满堂,乡亲庆贺等等都放在年俗和婚俗里细细描写,展示一幅温馨诗意的乡村伦理风俗图。逸公老儿去世,小说从老人回光返照、驾鹤仙归、举哀报丧、佛事道场、亲友吊唁,直写到老人灵棺抬上祖茔青松界。一场葬礼,写出了中国人庄严的生死观、血肉相连的亲人情感、乡亲眼里的盖棺定论、葬礼在乡间的教化作用,等等。小说多次写到婚礼和葬礼,但绝无笔墨重复,而是各有侧重,繁简得当,毫不马虎潦草,必要体现中国人虔敬的生活态度和庄严的生命态度。
  《家山》语体色彩丰富多样,有书卷气的语言,有老百姓的语言,有旧时官文和书信语言,但都依据表达需要自由调度,绝无勉强和刻意。方言俚语的文学处理,有利于丰富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扩展现代汉语的宽度。《家山》里凡需要运用民间语言处,皆是非如此不能更好传情达意,非如此不能更好形人状物。所谓方言俚语,多是古语在民间的遗存,古风古韵存焉。中国文字的字义大致古今不变,只是字形和读音,或因年代而变,或因地域而变。文字意义的稳定性是中华文明万古赓续、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之一。《家山》里写“吓”的意思用的是“愒”,这是被普通话“遗忘”的古语。《家山》里写“烤火”用的是“揸火”,“揸”字也是被普通话“排挤”为土话的词。揸,其义为五指张开。“揸火”是对人围火取暖状态的生动描述。《家里》里说“煤油气味不好听”,外地读者觉得奇怪:气味不是闻吗?怎么说成听呢?但是“闻”不就是“听”吗?只能说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通感表达。《家山》里写“燕子亮亮地叫”,这里把视角同听觉也打通了。《家山》里“新妇娘”指的是儿媳妇,也是古代称呼在溆浦民间的遗存。《世说新语》有载: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可见南北朝时期,已婚妇人自称也是“新妇”。
  作家的写作笔法,就是作家的人间态度。我力图以质朴的方式表现一个时代中国乡土的真实生活,通过舒缓细致的乡村生活图卷,呈现中国传统文化之美,民族根性之美,时代进步之美。
  (作者:王跃文 转载于《湖南宣传》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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